溯情(白龙X白逍遥)【一】

私设如山

自娱自乐,请勿上升

---------------------------------------

1、

二月二,惊蛰。

还未到酉时,不知道从哪块儿飘来的一片乌云,像天上仙不慎倾倒了袖中墨,墨水便沿着天际层层叠叠地晕染开来,不一会儿将原本水色的天空尽数染成了深沉苍郁的黑。

这厚实的乌云飘过来牢牢压住了长安城的青灰砖瓦,不露一点缝隙,直到天穹被第一抹乍起的白光撕破,那掩盖在云层后的滚滚雷声再也兜不住了,一时间天上地下仿佛只剩这崩山裂地的巨响纷至沓来,泄愤般地震耳欲聋。

雷鸣电闪之间暴雨声势浩大地倾巢而出,街上的贩夫走卒仓惶奔逃,缩在屋檐下的老丐翻了个身,脊背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

“仙人息怒,仙人息怒……”

炸了锅的雨声吞没了他模糊不清的字句,天上地下不知道有谁能听到他那一声声的喃语。事实上长街也早已人去一空,无人会在意一个老丐在念叨些什么。

他突然像被扼住了喉骨一样摔进雨中,随之被雨水灌了满眼满喉,老丐伏在地上剧烈地咳起来,而在他原本容身的阴影里,则缓缓出现了一对铃铛般的眼瞳。

那对瞳仁像极了蒙了纱的琥珀,在缭绕不清的雨雾中依然透出了些许浅淡澄碧的光,琥珀向前移动了起来,终于缓缓露出他的身影。

那是一只通体乌黑的猫,他仿佛琉璃般的瞳仁里射出来的光在老丐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将身体弓成了一张紧绷的弦,飞快地射了出去。

 

黑猫在瓢泼大雨中狂奔。

如坠珠一般的雨滴打在他周身的皮毛上,碎成四溢的水花。

倾覆的天地间,这小小的生灵兀自奔跑着,天雷就在他头上滚滚欲下,而这猫却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潜力,他不休不止地狂奔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穿越了半个长安城,沿着山路直上青阶,将前爪抵在青龙寺的山门前。

那沉重的大门应声缓缓地敞开了门扉,黑猫当即纵身而入。

大雄宝殿上跪着数十和尚轻颂梵音,顶上帝赐金刚七宝幡,脚下香火逶迤琉璃地,无一不照出庄严宝相,映着芸芸众生。

黑猫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直奔后院。

老和尚缠绵病塌多日,此时已然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黑猫一步一步地踏入房内,床头昏黄的油灯盏将他不过方寸长的身形投射到青石砖地上,灯火摇曳光影变幻,地上的恍然是个人影。

再定睛一看,却依然是那被光影放大了数倍的猫形。

“惠果。”那黑猫突然口吐人言,一跃跳上桌子,遥遥地看着那床榻上瘦骨嶙峋的老和尚,淡漠地说:“你要死了。”

老和尚睁开双眼看着天花板上摇动的烛光,微微一笑,半晌才道:“是啊。”

那灯芯里爆出一丝炸裂的火光,噼噼啪啪地仿佛在应和着天边的闷雷,只听窗外的雨密密地打在纱窗上,犹如蚕食桑叶发出的细响,室内却只有轻且浅的呼吸声,在这暴烈的雨声中似乎想挣扎出一片生天。

良久,惠果才道:“罢了,地火水风,四大皆空。”

是说给黑猫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他病入膏肓之后,时常想起前事来了。

出家之时,他将旧日前尘尽皆束之高阁不再触碰,到近日,反倒在那茫茫沧海里寻找起自己遗忘许久的这一栗来了。

他忆起了许多。

张开翅膀的时候从身下腾跃而起的风,那时的他可以在天上纵情地翱翔着,自由洒脱无拘无束,有人从身后追赶上来,莹白色的羽翼张开便仿能听见天际传来的雅乐,身姿曼妙而乐声动人。

世人为此而惊呼,并不吝称赞。

天上地下曾经绝无仅有的一对白鹤少年。

似无无常苦,常得自在心。

后来惠果才知道,无情无挂无碍的只是自己,而那个人从来都不是。

但那时候已经晚了,贪嗔痴恨爱恶欲终于折断了白鹤的翅,并叫他永堕尘泥。

“白龙。”惠果长出了一口气,轻道,“你还不走吗?”

黑猫猛地看向他,那对琥珀色的瞳仁锐利地竖了起来,他眼中翻腾着挣扎、痛苦,最后尽归于茫然,而那茫然似乎总在一点点瓦解他的意志,过了良久那双瞳才又渐渐恢复成两块冰冷沁人的宝石。

“我也以为我能走了。”

那一抹入魔的执念早已放下,他结束了漫长到近似凌迟的等待,杀了一切想杀的人,报了一切想报的仇,那一刻他的意识仿佛终于能离开这禁锢了他许久的猫身,再化白鹤腾空而去了。

但等他再次睁开眼,却依然还是这副模样。

 

“那就是你的尘缘未了,因果未断了。”惠果发出了似怅然又似惋惜的喟叹,他慢慢地阖上了双眼,道:“白龙,我先走一步了。”

他终于熬到油尽灯枯,床头的灯火虚晃了一下,在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默然地黯淡了下去,徒留一抹浅淡的青烟。而黑猫仍伏在桌上静静地望着他,前殿的梵音穿透浓浓雨雾渐渐清晰起来。

那尸身渐渐地冷了。

白龙想,他与这世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终于悄然地复归于天地了。

但他仍是鲜活地活着,人非人妖非妖灵非灵,独自活在这蝇营狗苟的世间。

白龙直起猫身,跃下桌子,复又钻入了雨中。

他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2、

人世间的时日犹如哗哗流水,漫过春花碧草,换来岁岁枯荣。

白龙自从成为一只猫后,更算不清自己又见过了多少日升月落,度过了多少寒暑春秋。

以前活着,是为仇恨,等那仇恨终于消耗殆尽划上一个所有人都认为完整的圆满时,他却依然活着,等他那不知会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的因果。

因果不断,他便被长长久久地留在了这个世间。

身体也仿佛自有他的本能,当白龙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得天地草木的灵气,逐渐地能凝出一抹灵体。

那灵体是他十七八岁的样子,荆钗松散地挽着发髻,身上着他寻常穿的那一件月白色布衣,仿佛这些年的时光并未从他身上带走什么,而少年笑起来仍是最初意气风发的样子。

但白龙知道自己不是,那抹灵体更像是他对过去的追思,是他也曾辗转反侧中的不忿,更是他戛然而止的人生里再不会开放的优钵罗。

灵体维持不了多久便自行透明转淡散去,白龙再次龟缩回那具黑猫的身体,无可无不可地将脑袋搁在盘起的前腿上,厌倦地打起了盹。

 

他再醒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那天是新月,弯月如钩地挂在暗蓝色丝缎一般的天幕里,四下散落着零碎的星。要说新月里总是灵气稀薄,但因为阴气大盛,鬼狐精怪也尤为钟爱,入夜后便伺机而出,或是戕害彼此,或是捕杀凡人,花样百出地想方设法来修炼自身。

白龙懒散地甩了甩猫尾,高高地匍匐在树端,浅淡的月色照不出他浓墨般的身影,他几乎完全地融入了黑暗之中。

他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不成调子的歌声。

那歌声毫无曲韵可言,每一个音符都仿佛似曾相识,但组在一起却不成调子,委实不能昧着良心说一句好听。

可那哼着歌的少年嗓音却有一种玉石珠子相继抖落银盘般清脆的生机。

与让人绝倒的歌声形成全然不一的反差,听起来有些美味,美味得还有些可口。

白龙听到树下的草丛里悉悉索索地响起了一阵叫人牙酸的声音,随后便探出一条蟒蛇来。猫天生一双夜眼,夜色中仍可清晰视物。只见那条蟒蛇约有一尺宽、三丈长,硕大的蛇头往外滋滋地吐着艳红色的蛇信,两枚赤红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前方。

它盘起身子,不多时就幻化成一个少女样子,明眸皓齿,颇为可爱。

似乎是察觉到了头顶上的目光,它抬起头来看了白龙一眼,那双翦水秋瞳突然化成蛇类冰冷尖锐的竖瞳,威胁般地朝他吐了吐蛇信。

“别碍事。”

白龙垂下眼皮,覆住了那对琥珀色的瞳仁里闪烁的幽光。

蛇女迟疑了一会,断定这只黑猫没有要抢夺猎物的意思,这才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它走得摇曳生姿,不多时便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白龙听到远远传来蛇女妩媚妖娆地“哎呀”了一声,尾音硬是绕出了绵延不断的一波三折,但内里殊无感情,如同它那冷冰冰盘起的长尾。

黑猫仍是一动不动地伏在枝头,看着满树细密的叶在地上留下了暗色的影,仿佛一张支开的网。

那少年的歌声倏地止住了,白龙听到他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怎么了?”

声音里透着少年特有的朝气,正义凛然若苍竹,劲风难折。

“夜色阴暗,山路难行,小女子不慎伤了腿,公子可否扶我一把。”

那少年静默了几秒,才道:“孤男寡女,不是很妥。”

白龙虽看不到,却能想象出那蛇女脸上难看的神情。他听到少年似乎走到边上,复又回来,对着蛇女道:“你扶着这根树枝,我拉你起来。”

妖总也喜欢用这样欲擒故纵的把戏,白龙想,既要满足口腹,又要填充爱欲,其实这蟒蛇蛇口一张一闭,直接将人囫囵吞了,岂不省事。

那道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一片云彩飘来遮住了那弯钩的新月,四下里顿时又暗了一些,风拂过树冠发出沙沙的轻响,蛇女往少年那边靠过去,柔柔地道:“公子,我害怕。”

“你扶好了。”那少年将树枝塞到她手中,自己却往旁边又迈了一步,避开她的贴近,一边扬起头四下里扫了一圈,半晌才道,“姑娘,我也害怕。”

他说他也害怕,但声音里仍是稳稳的听不出太多慌张,似乎心有笃定。

遮月的云被风吹着飘去,淡淡的月光落在那少年脸上,白龙因此得以看清了他的眉眼。

哪怕一身水蓝色的布衣做着江湖中人最寻常的打扮,也掩盖不住他那芝兰玉树般的挺拔清秀。少年的好看像山泉叮咚倾落深谷,是天光乍破的一抹晓色,碧玉精心妆出的十方莲华。

他那样清透动人,仿佛生来就不该沾染这凡世的俗尘。

白龙有些明白了那蛇妖为何不能痛下杀心,美人总是会令六道众生在一旦生出欲求外,又额外生出诸多的魔障来。人神鬼怪俱是如此,无一幸免。

到底谁才是劫呢。

他那许多年来已不喜不悲无苛无求的心,竟然也为此生出了一丝本能的怜悯,和细微的心痛来。只是那心痛太过浅了,像绣花细针在心尖上轻轻招了一下,便立刻被挥走,还来不及品味,那针扎处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痕迹,再难觅踪影。

 

3、

蛇女纠缠半天见少年油盐不进,逐渐失去耐性,懒得再与他虚与委蛇。它丢掉手中的树枝,仍留着幻化出来的少女样子,脖子以下却尽数飞快地化为蛇身。

少年听到动静猛地回头,月色落在蛇身光滑鲜亮的鳞片上,在他眼睑上反射出一道粼粼的光。蛇妖引颈蠢蠢欲动地盯着这弱小的猎物,娇滴滴地笑道:“可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郎君。”

“我……”那少年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仰脸看着它,“人妖殊途……”

“要你废话!”蛇妖打断他的话语,身体迅速地在地上爬行,向他飞窜了过来,“你早早从了,我让你在死前,还能窥一回极欲之乐。”

那少年转身欲走,却被细长的蛇尾一扫,顿时扑倒在地。

那蛇妖便迅速地将冰冷的蛇身一环环地盘在少年身上,将他拉到跟前,少女面貌仍是妩媚地笑着,任那碗大的蛇口在脸上若隐若现,蛇信轻吐,几乎贴上少年白皙的脖颈。

湿冷滑腻的触感隔着衣物侵蚀着他的皮肤,独属于兽类的淡淡腥臭萦绕在鼻间,少年难耐地皱了一下眉,全身的骨骼因它用力地盘紧而隐隐发出将欲错位的声响,蟒蛇裹紧他细瘦的腰身,似乎一用力就能将他拦腰折断。

他的木剑掉落在地上。

白龙这才发现他一直扛在肩上的原来是一把木剑,那木剑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后静静地匍匐在草丛之中,黯淡得像一块破败的木头。

不知道这少年是心大,还是天真。

 

白龙站起身来,树枝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枝叶发出沙沙细响,将映在地上的影子迅速地打乱。他那双琥珀般的眼瞳正中有一缕浅淡的红光,像聚起了一点小小的火焰。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是以没注意到那跌落在地被杂草掩盖的木剑,在他落地的一刻飞快地从剑身上如水波漾起般滑过一道浅色的流光。

转瞬即逝。

白龙一步步地从暗中走出来,蛇妖扭动身躯回头看他,裂到耳根的蛇口大张着,从喉间发出嘶哑的吼声。

那吼声伴着阵阵妖风,周围的草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萎靡了下去,白龙原先站立的那棵树猛烈地摇晃起来,根茎咬住的土地连带着震颤得厉害,似乎随时都会被拔地而出。

白龙的猫身小得可怜,却在狂风中屹立得分毫不动。

“妖百年能吐人言,千年方可化形。”蛇妖嗤笑着说,“黑猫,你这点道行还不够我打打牙祭,还是不要枉自送了性命。”

白龙没有说话。

一蛇一猫相视对峙,却都没有发现自木剑上光芒顿生的那一刹,少年原本攀住蛇身的手掌陡然握成了拳,他浑身都剧烈地颤动起来,脊骨中似乎有什么钻动,一寸寸地凹凸起伏要破骨而出,自喉间发出了压抑而细微的声响。

他的眼角处漫出了鲜艳似血的红色,如化水的胭脂般扩散开来,似乎下一刻便能将眼角的泪痣染成妖冶的朱砂。

就像怕被人发现一样,他突然紧紧闭上了双眼,竭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脊骨中的动静像被揉碎了慢慢地又沉了下去,再睁开眼时,血色已经如潮水般尽数褪去,仿佛不曾出现过一样,只留下眼底的白色,依然如初雪般纯粹。

 

白龙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自然也就无从得知短短之间他身上出现的变化。

云层再度掩住新月的时候,黑猫动了。他刁钻地跃上蛇身,亮出尖利的爪,毫不留情地自上刮下,但那蛇鳞硬如盔甲,猫爪发出刺耳的声响,竟然硬是不能伤它分毫。

蛇首疾如电般扑过来,巨大而尖利的蛇牙对着他血盆般罩来。

白龙向来擅取眼珠,这一刻也不例外。他退后一步借力腾起,利爪挥出,电光石火间已带落了一串血珠。血雾炸开如红雨兜头,那蛇突然扭动着身躯痛楚地嚎叫起来,卷住少年的尾部不由得松开,它痛极了,蛇尾如长鞭一样愤恨地四扫,所过之处树木纷纷倾倒,发出沉闷的响声。

“黑猫!”它的声音里怨毒得能滴出血来,两眼俱毁不能视物,索性横冲直撞,一身铜皮铁甲似的鳞片,白龙竟然一瞬间也不能奈何得了它。

他一边思索一边躲避蛇妖的攻击,却突然慢下了脚步,回过头望向另一侧。

那一侧是水蓝色的布料在林中若隐若现,是那少年不断地发出声响,在吸引蛇妖过去。

他明明可以趁乱逃走,也可以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哪怕黄口小儿都知道人类性命贱如蝼蚁,两妖相争凡人落不得好,他却仍是在试图帮助白龙。

白龙自出生人身起,到托魂猫身中,是第一次受到这种保护,哪怕他并不需要这样的保护,却也让他在一瞬间微微失了神。

他慢下脚步后再无动静,那蛇便调转了身躯,朝着少年呼啸的方向游去。

白龙发力狂奔,飞快地跃上蛇头,一爪用出千钧力道,将蛇首狠狠贯在地上。他那双琥珀般的猫眼瞪圆了,扭头望向少年。

少年仿佛与他心意相通,高高地举起那不中用的木剑,斩在蛇妖的七寸之上。木剑剑刃圆润平实,七寸处却如被利刃所触一样应声而断,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一瞬间腥味腾起,血雾迷眼。

白龙脑中难以自制地嗡嗡作响,那奇异的轰鸣声自脑海深处拔出,似乎和木剑里发出的震颤合到了一起,变成一种争相和鸣的音律,像是久违的仙鹤鸣唳,汇成了悠远的轻响。

他下意识地望向那把木剑,就见剑身上光彩乍现复又收敛,又成了少年手中一根平平无奇的木头。

白龙缩回按着蛇首的猫爪,就见那蛇妖断裂的七寸处滚出了一颗晶莹碧绿的内丹,一路滚到少年的脚边。

少年弯下腰,将内丹捡起来看了看,又伸手递到他面前。

“那个,猫大仙,见面礼。”他顿了顿,仿佛怕白龙不要,又急忙说,“是谢您救命之恩。”

白龙抬起眼皮看他,就见他束起的马尾早已散乱,脸上身上皆是蛇妖留下的污血,但那张脸在月色下,依然透出莹莹白玉般皎洁的光芒。

白龙没有接那颗内丹,他往旁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似有所悟,连忙拔腿跟上。

 

4、

天微微亮的时候,白龙把他带到了一处水潭边。

潭水映着仍沉沉压着云的天色,看上去透着直沁心底的凉意。

白龙没有回头,他听到那少年将木剑放在地上,随之束腰的衣带被解开,那染了血污的布衣扑簌地掉落在地上,一双光裸修长的腿从他身边迈过,一步步地走入潭水之中。

那潭水大概还是太冷了,少年的肩膀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蝴蝶骨张出了凛冽的形状。他适应了一会,才缓慢地将脸埋入水中,再起来的时候带出一连串水珠,有几滴飞溅到白龙身上。

他的耳尖和锁骨被冻得有些发红,张着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看着白龙。

少年像寒潭水里长出的一枝青莲,浑身都是新鲜蓬勃的气息,葱郁地透着叫人心动的漂亮。

白龙沿着岸边下水,洗落身上的血迹后又攀上了岸,在岸边将自己黑得透亮的皮毛甩干。

“猫大仙。”那少年一直静默无语地注视着他,这会儿突然出声说,“我叫白逍遥。”

白龙闻声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那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白龙甚至在他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期盼。

他明明透着一些渴求,却又像竭力地压抑着什么,那张清秀的脸透出了一股不经意的惶然,这让少年整个人都流露出一种脆弱又倔强的漂亮。

他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白龙几乎能在他黑色的宝石一样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白龙慢吞吞地扭过头,走到他的衣服边,低头叼起了他衣服上那颗碧绿的蛇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的身影小而灵巧,很快就隐没在林间不见了踪影,而那个时候日头终于从厚实的云层后面跃上天际,撒下了第一抹金色的光亮。

潭水如同洒了碎金一样鲜明灿烂地亮了起来,淡淡的暖意驱散了水上沁骨的霜寒,白逍遥呆呆地在水中站了一会,然后将整个人沉入水底,在气息将用尽时又挣扎着浮了上来。

他的肋骨因气息不畅而隐隐作痛,湿透的鬓发挂在耳边,脸上透露出了一丝狼狈。

 

白龙并不记得他。

他永远都不会想起自己。

白逍遥慢吞吞地爬上岸,将尚算干净的里衣穿好,然后拿起了一旁的木剑。

他把耳朵贴在木剑上,一如过往数十载的时日里会做出的举动一样熟练,也同样地如意料之中一样,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万物有灵,连一柄剑都晓得认主。

哪怕它的主人早已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剑却仍能顺应本源在白龙动了杀意时发出鹤唳一样的共鸣。

 

白龙。他委屈地想,我恨死你了。

这股恨意夹杂着他的委屈在他四肢百骸里游荡,不依不饶地缠住了他的骨头勒住了他的血脉,成了一种令白逍遥熟知的酸楚的疼痛。

血色再度漫上了他的眼角,却又在他察觉时被他一点点地揉碎了吞了下去。

“白逍遥。”

是了,他想,师父为我取名叫逍遥,就是要我身归天地,心化浮云,不为世情苦,不为凡尘痛。

可是他这一生都在为了白龙而苦苦挣扎于爱恨纠缠之中,被红尘将一身仙骨毫不留情地碾碎成了齑粉。

过了一会,他突然反应过来叫他名字的并不是自己幻想中的声音,当下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黑猫。

 

白龙发现他似乎哭过了。

白逍遥的眼眶透着一圈过分鲜艳的红色,鼻尖也有些发红,嘴巴微微地张开露出隐在唇后的几颗牙齿,看上去有些傻气,又有些可怜。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木剑,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

但白龙已经太久没有和人类打过交道,也不打算在此破例。

他没有问。

他甚至原本也不打算出声,只打算把干净的衣服放下便离开,但看着少年蜷起来的脊背,单薄的脊骨凛然地凸着,那个名字在脑子里突然清晰地浮了出来。

白龙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已经开口叫了出来。

就像他曾经叫过无数次一样,呼之欲出的感觉娴熟得令他疑窦顿生。

 

tbc

评论(23)
热度(1110)
  1. 共8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困困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