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衣】三迭(一)

#写个新文,在架空的基础上再接再厉地架空,加了很多很多私设,很多很多

#看起来有点像正剧,但其实还是儿女情长,就是慢热

#考据死,虽然考据死,但知错能改,行文涉及任何官职称呼人名有bug可以告诉我

#一句老话,希望大家喜欢,如果真不喜欢,咱们就下一篇见

-----------------------------------------

二月十七,南方突降大雪。

江南至两广一带受灾甚广,农田遭劫,路有冻殍,牧畜皆成死骨,哀鸿遍野尽数掩埋在天地间鹅絮般纷飞的大雪里。

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二年,距离莱阳之乱不足九月,国库空虚,山河飘摇。

三月初十,朝廷拨款赈灾,酌情减免两年税赋。十五,梁帝设登台祭天仪典,斋戒十日,祈苍生福祉,为万民请愿。廿九,大雪初歇。

四月十八,雪灾留下的阴霾渐有消散之态,原本理应入春已久的南方终于迎来了当年的春耕之季,遂由太常寺拟定春耕仪典,自梁帝至地方官员须得同下耕田落锄,次日,于各府寺庙拜祭,求祈风调雨顺。

官府拜祭,寻常百姓本应回避,但因着当年这极为反常的大雪,百姓心绪不定怨言颇多,特许于大雄宝殿外一同跪拜。

杭州府尹刘骏沐浴后,又以熏香熏过衣袍,方出得门来,同时为表心诚,不驱车马,带领府衙诸人徒步绕过西湖,赶在吉时前到得灵隐寺山门,方丈亦早已恭候多时。

除去方丈与寺中弟子,山门外还聚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皆有,正是在等待缙绅们前来祭拜方可入内的杭州百姓。

刘骏拱手与方丈行礼,灵泉法师双手合十,将他一行人迎入山门。

大雄宝殿内庄严肃穆,两侧立七宝华盖,柱上悬如来经幡,日积月累的香火气如有实质般沉厚凝重,释迦牟尼佛手捏说法印,双目微阖,俯视众生。

刘骏手持三支香,恭恭敬敬地在蒲团上跪下,他一跪下,内外便扑簌簌地连同着跪倒了一片,只见他将双手举过头顶,朗声道:“佛祖在上,弟子刘骏代圣上请,祈愿三宝冥加、遇难呈祥,我大梁当可国泰民安……”

他将长长的祝祷词读完了,这才将那三支香小心翼翼地插在香炉之上,甚浓的烟雾掠过他的眉眼,以一种笔直的角度往上升腾,刘骏注意到时觉得有些奇怪,下意识抬头望去。

这一望下,他表情险些失色,只见那双目微阖的释迦牟尼造像,自眼中流出两行殷红的血泪来,原本祥和的面目仿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木像泥胎,竟能颇为可怖!

刘府尹到底为官多年,一觉不妥,惊慌中便极迅速地收敛了心神,示意左右去关殿门,但这极短的时间之内,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声音,又尖又厉地扯着嗓子喊:“佛祖泣血了!”

门内府衙怒喝,门外百姓骚动,一层层的人扑上前来,竟卡住了那未能关上的殿门,数十双眼睛就这么明晃晃、亮堂堂地看到了这泣血相。

还未容人做出更多反应,突然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地冲出来,口中兀自叫嚷:“国之将亡,必有噩兆,皇天以警,佛祖降示!”

大梁自庙堂至民间都颇为尊敬文人,这书生原是邻里间颇有声望的一名士子,若是换了平时,稍加思索便可发现他言语中古怪之处,但此时人人失了方寸,任他振臂一呼,便如水入油锅,在心里炸起了惊人滚烫的巨响。

厅内外众人登时议论纷纷,刘骏眼见无法,只得上前一步,厉声道:“妖言惑众,给我将人拿下!”

那书生只喃喃叨念着“天欲灭我大梁,岂能逆之,岂能逆之”,左右的衙役上前欲将他拿下,也不知一个书生哪来的力气,两三人上前竟然拿他不得,手刚触及袍袖,那灰扑扑的袖子一滑便脱开了,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那书生扑到殿门边的墙上,用头猛地一磕。

血溅五步,不外如是。

原本挤迫在殿门边的人群唰地退了几步,让出一小片空地来,那书生毙命于门槛之上,灰败的双眼朝着佛祖面上的血泪,青石砖锃亮地映着,鲜血迤地,宛如一条蜿蜒的蛇,噙住了大梁的命门。

刘骏尚不知道,在异变陡生的这一刻,不止杭州府,浙江七府、福建九府、广州十府无一例外,皆发生了一模一样的怪事。

不过一日,大梁气数已尽、不得天运一事竟然传得街知巷闻,一时之间,民心动荡,谣言四起。

到得五月十四,江城暴雨倾盆,连下十天十夜,黄河水患。

金陵城内那饱经动荡的王宫,在这凄风苦雨的晚春,处处都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凉意。

萧元时睡得并不安稳,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拂过屋檐下的宫灯,夜雨渐大了,初时沙沙的雨声最终犹如山河倾覆,将宫灯打得湿透,内里的火芯终于啪一声地熄灭了,陷入了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大叫一声醒来,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脸上全是细密的汗水,背上的衣服也早已湿透,又偏过头望去,长明灯倒是还亮着,照亮了他煞白的脸。

只听殿外有人轻呼了一声:“陛下!”

窗外檐角下的宫灯忽又亮了起来,外面是日常伺候他起居的太监总管王公公,此时又捏着嗓子轻道:“陛下安好?”

萧元时定了定心神,方才道:“来人。”

王公公立刻推门而入,将手中拿着的披帛为他披上,任萧元时搭住他的手臂站起身来。

年轻的梁帝方满十七,正是少年长成的年纪,眼睛里却满是与之不相衬的疲惫,他走到书案旁坐下,示意王公公研墨,又执起笔来,顿了半晌,才郑重其事地写下几个字。

——长林王亲启。

 

其一、起波澜

1、居世外

六月初二,南方大部地区早已入暑,琅琊山却依然带着春日微凉的寒气和生机初发的绿意,加上昨晚夜间又下了一场山雨,早上起来虽然停了,枝头却仍悬着点点将落未落的露水,空气里满是青涩的草木气息。

信鸽洁白矫健的身姿穿过山颠云雾,林间乍起的风带落了些许水露跌落泥土,山道上有人风尘扑扑快马扬鞭,马蹄踢踏间溅起潮湿的泥,却不曾为此减慢半分速度。

另一侧的后山却格外静谧,蜂腰小桥斜跨,只有桥下碧蓝涧水潺潺声响,两侧碧桃半开,再往深处走,竟还有小片桃林,此时有些早熟的桃种,早已悄悄落了花,在枝梢上长出一颗颗桃子来。

萧策未满七岁,虽然身体较小时候长高了些,但仍是小胖手,小短腿,站在桃树下仰着脸,过了一会突然叫道:“二叔,那有个大的!”

话音刚落,他眼前一闪掠过一道蓝影,过了数秒,又从树上倒挂垂杨般地翻下一个人来,看他奋力地将小胖手并拢抬高了,才不偏不倚地让那桃子落在孩童掌心里。

萧策笑起来,软绵绵地叫了声:“二叔真棒!”

那青年长得清润俊朗,眉目疏阔嘴角含笑,是个讨人喜欢的样子,眉宇间满是跳脱飞扬的少年气息,明明今年已二十有六,看着却仍像二十出头一样,正是曾经的长林王萧平旌。

他又摘了两个桃子,才从桃树上跳下来,顺手捏了一把小侄儿圆滚滚软乎乎的脸颊,将人拦腰举起坐在肩头,又皱着眉说:“策儿,你是不是又胖了?老阁主一天天都让你吃了些什么,咱们可不能总这么惯着他。”

萧平旌打小就上琅琊阁学艺,一开始是粉调玉琢一个奶娃,也逃不过被蔺晨当猪养的日子,一直到十三岁上下身板抽条,才渐渐长成了个潇洒俊逸的年轻人,

他说得理直气壮,萧策也习惯了这二叔跟老阁主日复一日永不停止的互相编排,只咯咯地笑了起来。

萧平旌完成了今日份的挤兑阁主任务,浑身舒畅,扛着小侄子健步如飞到了山涧边,将那三个桃子用清水洗净了,蹭去皮上的绒毛,又将桃子皮剥开一些,露出里面鲜嫩淡粉的桃肉,然后放在萧策的小胖手上说:“吃吧。”

在养孩子这条路上,他跟蔺晨倒有点一脉相承的味道。

萧策一口咬下,汁水溢了满口,萧平旌问他:“甜吗?”

小孩儿响亮的声音覆过流水,清清脆脆地应了一声:“甜!”

萧平旌满意地将另两个桃子收到袖中,准备一个给大嫂,一个给老阁主,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在山涧水上洒下点点金翠的光斑,他眯起眼睛迎着一缕光线,抖落了手上连串的水珠。

又有一只信鸽掠过半空,萧策一下站起来,口齿不清地道:“鸽子!”

“听策儿的,我们追鸽子去!”

萧平旌将他扛起来,沿着山道奔走,清朗的笑声落了一路。

小刀抬手按住鸽架上一只金瞳白鸽,将它脚上的小竹筒取下,放置在托盘里,如此取了十来个,送到了抄录阁后,又从中挑出一个,这才送到蔺九那里。

蔺九取了过来打开细看,手指拂过纸面时微微一顿,一向平淡静默的神色有了些许变化,眼眸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又思索许久,这才起身,将那张纸条握在手掌里,上了东面的茶阁。

蔺晨果不其然正在阁内煮茶,烧开了的水放在炉上冒着汩汩的声响,蔺九在屋外行了个礼,这才走了进去。

茶阁风景极好,视野开阔,居阁内便可观山腰雾影缭绕,斑斓树海绵延千里,风过处云势聚散变幻亦似有迹可循,蔺晨坐在阁中,伸手拿起一旁的茶勺,舀出一勺水来,将壶中的茶叶冲泡开。

茶叶聚在小小壶中无可避让,滚水一过,尽数成别样形状,蔺九静静看着,待到蔺晨将茶壶顶盖上,他才轻声道:“时局如滚水,何人不似茶。”

南方雪灾,黄河水患,水患后又生疫情,无一不是令天下动荡的大事,既吞噬着不计其数的百姓生命,也吞噬着朝堂的根基。

琅琊阁坐看局势风起云涌,淡看世间生死变化,他原不至于发出这样的感叹,但蔺九一入茶阁,便在桌上看到了一封信,信上写着“长林王亲启”五个簪花小字,字迹清秀娟容,倒有点符合梁帝那温忍有余果断不足的性子。

蔺晨没说什么,只是举起茶盏,过了一会才问:“平旌呢?”

蔺九便答:“大概正带着策儿在后山哪个林子里祸害。”

蔺晨略一思索,颌下长须轻动,脸上有了些笑意,骂道:“皮猴子带坏小猴子,我那新结果的桃树可保不住了。”

蔺九闻言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又从袖中掏出纸条来,轻轻放在那封信旁边,道:“想来阁主早已知晓。”

蔺晨垂眸看了一眼,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倒是也给蔺九斟了杯茶,示意他坐下:“琅琊人是旁观者,是过客,方可翩然于世外,不入迷局中,平旌虽然长在琅琊阁,但他也是长林之子,负长林之名。”

武靖帝当年亲笔御赐“长林”,是褒奖感念萧庭生保境安民之功,但盛名又何尝不是枷锁,要同时扛起万民安危江山之重。

蔺九与他相对无言,半晌蔺晨才又抬起头望向窗外,远远地自山间传来,渐渐地近了,似乎是萧平旌和萧策叔侄二人的笑声,欢天喜地透着跳脱飞扬,他侧耳听了一会,带着浅浅的笑容,却叹了口气道:“平旌虽有江湖之心,却同样身负庙堂之才,少时或许失于沉着稳重,但现如今已不同了,既已是能拨浓雾耀江山的凌云日,自可以治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局中棋。”

他话音落了,又抬起眼朝阁外看去,只见半空中有只信鸽掠过,萧平旌扛着萧策,脚程并未落下半分,萧策又咯咯地笑起来:“二叔,再高点,策儿要抓到啦!”

“好嘞。”萧平旌脚下一踏,身子向上拔了数尺,萧策伸出手去捞头顶上那只鸽子,那信鸽本要飞向鸽架,受了惊翅膀扑腾了两下,也随之飞高了些,萧策一捞不中,萧平旌稳稳落下,叹道,“太重了,真不能再跟老阁主一起吃饭了。”

蔺九以拳就唇轻轻一笑,偏头见老阁主似没听到一样慢悠悠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当下将信旁那张纸条收入袖里,又起身到门边唤了一句:“平旌。”

萧平旌闻言抬头,将萧策从脖子上抱下来,一拍后背道:“玩去。”

小刀拉着萧策软绵绵的小手到鸽架那边去了,萧平旌脚步轻快地上了茶阁的阶梯,走到茶案前,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信件,他脸上嬉笑的神色立刻收了起来,疏朗的眉眼透出一股沉静,当下也不坐,弯腰拿起那封信来迅速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萧元时写信并不精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琐事,又问平旌近况,竟然写了三张信纸,到末了,似有犹疑,才浅浅点道:“未至立夏,已然多雨……朕每每自雨声中醒来,总忆起幼年长林王那为数不多入宫小住的几日……”

萧平旌眉头紧锁,他虽长居琅琊山,但偶尔也会回长林王府,那些年两人感情极好,仅有一次入宫小住,那时萧元时方满五岁,夏夜多雨又常伴惊雷,便是萧平旌躲在被窝里和他说笑话,最终睡了个好觉。

他将信纸缓缓折起,又放入信封,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会,又抬起头看向蔺九,伸出手来:“九兄,你袖中可藏着近日天下的大事?”

萧平旌回琅琊山约有一年了,从不过问其他,一心扑在萧策身上,超尘脱俗得一开始连蔺九都觉得有些奇异,但他仿佛就抱着这种信念打算过下半辈子了,此时突然开口,像是料准了蔺九一样。

蔺九看了一眼老阁主,又垂下眼眸,片刻后才从袖中掏出纸条递过去,萧平旌一把接过,匆匆看完。

三人在茶阁中,只有老阁主安坐着翩然饮茶,两个青年人站着,均是半晌无话。

到萧平旌要离开时,才听蔺晨道:“这天下事,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天下事。”

萧平旌脚步一顿,回头看他,又听老阁主说:“庙堂孤高,风冷,多加衣裳,遮不住这倾盆的大雨,到底也防一防寒吧。”

言尽于此,竟再无二话。

这不是蔺晨第一次送萧平旌下山,只是想这一别下一次他再上琅琊,不知又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萧平旌挑眉一笑,回过身来,朝蔺晨行了个礼,他甚少如此讲究,抬起头的时候,英俊的脸上满是初升旭日的意气风发和执着坚定。

“这天下当然不只是长林的天下。”他道,“但长林,却永远是这天下的长林。”

萧平旌要走,先要回去收拾行装,又要跟长嫂告别。好在他要带的东西并不算多,蒙浅雪在一旁看他折叠衣裳,突然叹了口气说:“你说你要是成了家……”

但说到此,有些说不下去,良久又抿了抿唇,有些愁眉不展,终于还是道:“林姑娘前几日写了信来,我还未与你说。”

倒是萧平旌笑了笑说:“她为了那《百草药集》,现如今是应该到大渝了?”

蒙浅雪点了点头,又问:“当真是缘分已尽?”

萧平旌有些无奈,停下手上的动作,郑重其事地道:“林奚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她不比一般女子,要她回归家宅,委实是浪费一身才学了,现如今飘摇四海,却能做她喜欢做的事,倒是甚好。她也从未看错我……看错长林这二字的重担,我与她要说缘分已尽,不如说本就有缘无分,注定殊途。”

蒙浅雪只得点头,不再言语,帮着萧平旌把东西都打点好了,萧策这段日子以来天天跟着二叔,乍一听他要下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晚都赖在他怀里,哭累了扒着衣裳就睡了,第二日平旌脱了衣服,又伸出手点了点小侄儿肉呼呼软绵绵的脸颊,甚是不舍。

蒙浅雪送他下山,山道上走了半会,萧平旌终于回身拱手道:“大嫂回去吧,策儿该醒了。”

都说长嫂如母,萧平旌年岁渐长,但看在蒙浅雪眼中,似乎还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人,是那个能闹得长林府上下不得安歇,却又人人喜欢的二公子。

是亡夫甚为宠爱的小弟,原本应有一片无忧天,是父兄愿为他撑起的,现如今无忧天遍布惊雷意,却也只能轮到他自己去扛。

蒙浅雪眼中有泪,却又不愿让萧平旌挂心,最终只是帮他理了理衣襟,萧平旌今日穿了一袭水蓝色的夹衣,如这一日碧澄如洗的蓝天,透着一股清俊逼人的少年意气。蒙浅雪抬头看着,突然笑道:“若有好人家的姑娘,可莫再错过了。”

萧平旌无奈至极,却又只能乖乖应允,他翻身上马,又朝蒙浅雪笑了笑,双腿一夹马腹,口中轻叱,转瞬之间已到六七丈外,山林层峦叠嶂,他的身影便没入这层层的密林,再也看不到了,倒是过了许久,仍能听到马蹄声,迅捷果断地奔向未知的前尘。

 

2、入金陵

六月初八,萧平旌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金陵。

枝头月季生得正好,从入城的官道上驰来便是,只管红红粉粉压了一树的高枝,萧平旌匆忙下山不曾告知任何人,便也无人来接,他先到朱雀大街上的福来客栈点了两样东西填饱肚子,便已经听到三拨人议论朝廷,而这甚至是天子脚下的金陵城,其他各地可想而知!

雪灾水患瘟疫都只是其次,压低了声音聊得最多的竟还是大梁不得天运的谣言,萧平旌内力深厚,寻常人近似耳语,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也早已不是当日听得一耳便会奋起据理力争的少年了,萧平旌状似无意地坐着,垂下的双眸看着面前的饭菜,指尖夹着的竹筷子慢条斯理地拈着饭粒,待得再听不出新意了,这才结账离开。

长林王府自从走了主人后便封了府,偌大一座宅院,也未曾被当今陛下收回,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伫立着,看着它曾亲眼见过的朝堂变换。

王府大门紧锁,靠近了看,门板上有些岁月留下的自然斑痕,萧平旌站在门前,抬起手按在门上,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家,但乍一见,却又有些恍然隔世之感。

他不愿开锁,只是退后了几步,飞身上了城墙,但甫一落脚,却又有些恍惚,仿佛遥遥传来了父亲威严的声音,又有兄长的轻笑。

老爹会说:“成何体统,你给我滚下来!”

大哥则道:“父王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这位二公子,哪曾走过寻常路啊。”

时如逝水转瞬即逝,院内如今空荡荡的,庭中曾经手植了些梅树,日久无人照看,也隐隐有些外生斜长之相,枯枝四展,缀着些并不繁盛的绿叶,风一吹,发出些稀疏的沙沙声。

萧平旌顿了顿,又跃下墙头,一路朝正堂走了进去。

他在长林府中各院绕了一圈,又回到自己旧时常住的南院,在院中小石桌旁怔怔坐了一会,院中那棵大树倒还活得甚好,飘下一片落叶砸在他发上,像在安慰这归家的游子。

他收敛了心绪,又整了整衣襟,这才离开王府进宫,萧平旌虽然请辞离京,但守宫门的执戟郎却是认识他的,只是暌违已久,未料他竟然会在此时出现,大喜之下竟然呆立当场,如梦幻里,看着长林王那张年轻的脸,半晌说不出话。

倒是萧平旌微微笑了笑,行了个礼,道:“萧氏平旌,求见圣上。”

那执戟郎激动之下,竟然有些眼眶湿润,磕磕巴巴地说:“请、请长林王稍待,属下、属下这就为您通传!”

萧平旌当日请辞,按理已不应算长林王,但上至梁帝萧元时,下至一个小小的执戟郎,都仍将他视作这江山的栋樑之骨,朝堂的股肱之臣。

他心中油生喟叹,望着这高耸的朱红宫墙,却想:老爹,儿子又一步一步走回来了。

不知萧庭生泉下有知,看这鸿鹄儿又入帝王家,是觉安慰,或是肃然。

不多时那执戟郎便匆匆出来了,说是陛下有请,萧平旌收敛心神,提步进了宫门,走过长长的阶梯,到得朝阳殿前,他脚步微微一顿,又提起,方才跨了进去。

此时已过早朝,殿中并无他人,只有正中坐着萧元时,旁边是随行伺候的王公公,另有两名起居郎,负责记录梁帝的日常行事。

萧平旌抬头,就见萧元时远远地坐在位子上,少年天子沉不住气,他还未走近,便已经想先行站起来迎接了,但萧平旌不同往日,抢先走了几步,行了个大礼,道:“陛下。”

萧元时嘴唇动了动,一句“平旌哥哥”几乎脱口而出,只是萧平旌抬头看了他一眼,澄澈的眼里似有些无奈,又含着包容,头轻轻一点,他便忆起当日教诲,于是转而道:“长林王!”

梁帝身居高位,其实说得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莱阳之乱给他造成的冲击与伤害不可小觑,未待这十来岁的少年调整,便又陷入巨大的流言之中,国之根本隐有动摇之势,大梁数百年的江山沉沉压在他肩上,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见到亲人,竟也如寻常少年一样,心中虽有欢喜,更有数不尽的委屈。

萧元时调整了几次呼吸,方才缓缓平静下来,又挥手斥退了左右,这才红着眼眶看着萧平旌,道:“朕终于再次等到长林王了。”

兄弟二人再次相见,都是感慨万千,但当务之急,却又不容他们细细述说这些时日来的离情,萧平旌问了几个问题,梁帝便将近来看的折子内容一一说了,末了萧元时一咬唇:“我知道时局不稳,这天下的情况定然比这美化过的折子所言的要糟,只是不知道有多糟。”

数倍十倍是糟,那要是百倍千倍呢?

朝堂经莱阳之乱便元气大伤,萧元时如今是想信,却又不敢尽信,算来算去,普天之下除了萧平旌,他竟不知道还要全心依赖谁。

萧平旌仍沉吟不语,梁帝咬了咬下唇,道:“而且……我也听闻民间谣言四起,我想请长林王即日南下,揪出那能同时于多地制造佛祖泣血怪象的幕后之人,看他究竟所图为何!”

当日佛像泣血之事其实早已查明,各地的佛像眼下皆被人抹了朱砂,融入木色,非细看不能察觉,加之雪灾后温度甚低,木像上水汽凝固成微霜,而那香筒中偏偏皆被人换上了特制的熏香,其香甚浓,烟雾犹如烈火触及竟可灼手,朱砂与凝霜融化便在意料之中,终成血泪一幕。

但待得查明原委,那散播出去的谣言早已一传十十传百,无人再在意真相,其后更是江城大雨,黄河水患,瘟疫四起,谣言也如雪上加霜般越滚越大,因此无论何种天灾人祸,最早这制造血泪的幕后黑手,才是萧元时最深恶痛绝的对象。

萧平旌迎着他殷切又期待的眼神,拱手行了一礼,掷地有声地道:“臣,领旨!”

他说完后,又跟梁帝辞别,已打算明日南下,萧元时有些吃惊,忍不住道:“这么快?朕都还未来得及为长林王接风洗尘。”

“此事宜快不宜迟,既能默不作声做下此事,范围又如此之广,背后之人的势力便也不能小觑,行军者虽然讲求谋定而后动,但也讲究先发制人。”萧平旌笑了笑,道,“接风洗尘的事,待到我为陛下办好了这趟差事,再说也不迟。”

萧元时于是欢喜地道:“好!”

萧平旌回来得如此之快,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他意料之中,欢喜之余,不免又颇为感动,虽说帝王无情家,但有莱阳王那样居心叵测的阴狠狡诈,也有长林府这样光风霁月的赤子之心。

梁帝签了一道手谕,又给了他一道令牌。

“朕知道,长林历来戍守北境,对北境诸事甚是熟稔,现如今要到南境各地查案,内里错综复杂,其难不啻于擎天,长林王手中虽有号令天下兵马的长林军令,但天下的文官,却未必肯听。”萧元时道,“朕再赐你一道昭敕令,此后长林王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见令如见朕。”

这是莫大的权利,是真真正正的一手遮天,也是帝王无上的信任。

萧平旌垂头看了一眼,终于还是接了令牌,大梁有史以来武臣不参政的规矩,自他接过令牌的那一刻起,界线便变得模糊了起来。

然而福祸相依,萧平旌接过了能撼动天下的权柄,自然也接过了必定将纷至沓来的猜疑和忌惮。

二公子做事仍如当年,不及父兄稳重谨慎,但那样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锐利骄傲,却是他独有的果敢。

他往后退了一步,长袖揖地行了一礼,坦然道:“定不负圣命,来日完璧归赵。”

六月初九,萧元时登高台远望,这一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青天万里无云,初升的阳光自天际洒落下来,一寸寸地照亮了井井有条的金陵城,各家各户起了炊烟,沉重的城门嘎然推开,朱雀大街贯通南北旗旌招展,城东的港口泊着今日欲出港的船只。

萧平旌轻装从简独自到了码头,船跳板上伙夫来来往往正在装卸货物,沉厚的木板上脚步凌乱,当先一艘客船身上篆刻着“和源号”三个大字,上有五桅八帆,如今虽未展帆,但也颇为气派。

要从金陵到杭州,陆路要行六七日,水路却只要三天,萧平旌一边避让伙夫,一边登船,甫上甲板,江风挟着不同于夏暑的清爽拂过他额前的刘海,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忽听人唤了声:“长林王。”

萧平旌循声望去,只见一年逾三十的锦衣中年男子,带着身后几人快步登上船来,朝他行礼,自称道:“下官见过王爷,下官是刑部右侍郎虞参。”又为他介绍身边左右两人,“这位乃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奚玉,杭州府参将赵统,实不相瞒,各地佛血案案发之后,便由下官领旨主导督办,如今未能堪破,委实有负圣恩,前日恰逢回京述职,昨夜又听闻王爷回京,领旨南下,特意赶来同行,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萧平旌长居琅琊阁,后来戍守北境,到得莱阳之乱后,朝堂上人手调度置换,这三位官员他竟然一个都不认识,但他微微一笑,拱手回了一礼道:“甚好,有劳。”

那虞参又谦让了几句,众人便打算先进船舱,萧平旌走了几步,抬头见到船舱边上桅杆的阶梯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个女子,当下有些怔愣,不由得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说是女子,其实也看不清楚面貌,只是因为那人穿着袭清淡浅白的纱裙,头上罩着竹笠,斗笠下又垂着蒙面的薄纱,遮得颇为严实,只似乎看着远处的江面出神。

虞参见他停住脚步,便低声问:“王爷,怎么了?”

虽是询问,却已循着萧平旌的目光望去,不由得也轻轻“唔”了一声。要知道大梁律例开明,自霓凰郡主后,虽不再有闺阁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制,但论到行为举止之仪,与男子仍是天差地别。

面前这人非但分腿而坐,从迤地的纱裙下探出右足来,甚至还伸出半截小腿,只见粉蓝鞋面衬着白袜裤脚,委实是……不知所谓!

那女子也似对众人目光有所察觉,斗笠微动,似乎偏过头来,适逢江风起,面上薄纱翻飞,吹皱一江潋滟清水,露出线条极秀美的半片下颚,半边眉眼,一只含情无情翦水瞳,直直撞入年轻的长林王眼里,眼尾一点如墨小痣,春华秀色,惊鸿一瞥。

须臾弹指,薄纱覆面,如云雾里,不复再见。

虞参恰好道:“王爷?”

萧平旌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盯着他人目不转睛地细看同样有些行为失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公子不知怎地自耳尖飞上一抹薄红,匆匆别开眼神,躬身进了船舱。

评论(48)
热度(645)
  1. 共3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困困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