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衣】三迭(九)

17、解乱局

金乌水月,东海墨淄。

墨淄侯成名之际,曾以一剑九影名震天下,被蔺晨载为琅琊高手榜第一。但一剑九影颇费心神,久而久之,一剑出六影已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九影渐成传奇。

萧元启资质并不惊人,当年却用一剑六影险些打萧平旌一个措手不及,若非赤焰手环挡住那真实的一剑,可能胜败也早已改写,足见金乌水月这一招数的威力。

这也是为什么墨淄侯有恃无恐敢当众现身,一是萧元启的剑式本就不配与他相提并论,二是他从来不觉得萧平旌能再有这样的好运。

但真正的萧平旌一出现,他却反而不急着动手,只听萧平旌道:“墨淄侯,你暗中乔装,先后杀害赵统奚玉二名朝廷命官,按照大梁律法,将你缉拿归案。”

墨淄侯驻剑而立,闻言笑道:“萧平旌,赵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巨鸟袭击而亡,普天下现在谁不知道梁帝无能,天命之子既然不得天命,那天子群臣遭受天谴亦不奇怪,又与我何干?再说那奚玉跟你在甲板上争斗,更是人人都看得到,他在之后暴毙,乃是你最为可疑,说你谋害同僚在理,你是否心怀不忿,跑来嫁祸于我。”

“如果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那么光明磊落……”萧平旌从鲁晖手上接过一本名册,随手翻了翻,抬起头来看他,“这本名册上为何没有记载你的姓名?”

“我不愿意写便不写,船是你们大梁的船,名册是你们大梁的规矩,我一个东海人,为什么要守你们大梁的规矩?”

萧平旌点头道:”你向来蛮横无理,不想守规矩确实也无人能奈你何,但名册其实是擎海帮的规矩,江湖人向来不看出身,但规矩却不能坏,你不登载名册,他们一定也有别的办法不让你上船。这样一来,一场争执在所难免。而你上船以来风平浪静,我想一定是有一个不会引起任何麻烦,也不会引起太多猜忌的身份。赵统死后,鲁晖依照名册核对人数,只有一个人在名册上却无法核对,就是船老大,所以船老大就是你假借的身份。”

墨淄侯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一边笑一边摇头:“船老大是在众人面前投海身亡,你难道不是亲眼所见?”

“确实如此。”萧平旌说,“投海是我亲眼所见,但身亡呢?当时正值夜半,海上晦暗不明,又有谁能笃定船老大死了?他既然是个水手,水性一定极好,且当时他并未受伤,手脚健全不受拘束,在短时间内溺亡并无可能。”

“但是……”站得稍远些的人群里,有个船工忍不住道,“这船高,跳下去容易,要上来若没个人帮手就难了。”

萧平旌微微一笑道:“当然是有人帮手的,那个人就是我。”

此言一出,登时众人哗然。就连顾南衣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侧脸,夜色中曳曳的火光随风扬舞,在萧平旌的眉目上落下了百变流连的影。

“当时我上了甲板,先是被抓着赵统的那只怪鸟吸引,一路追至船头,而后见船老大坠海,彼时救不到船老大,那怪鸟又飞得很高,几乎与桅杆齐平,于是我和这位……”萧平旌转过头望向顾南衣,本想说这位公子,但又想起他那时是做女装打扮,此时要跟众人说明,似乎又该称之为姑娘才对。

他与顾南衣四目相接,顾南衣有些懵懂地偏了偏头,火光照亮半片侧脸,萧平旌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很浅,落在他原本肃然的面孔上,生出一阵温柔暖意。

他很快收回目光,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们本想借桅杆攀得近些,看看那怪鸟究竟长的什么样子,但没攀出多高,赵统的尸体落下……我记得之后我问过在场的人,大家都说那鸟往船尾飞去,没入夜色里,一个人说可能有假,但十几人都这样说,那必然是真的。只不过船头到船尾那么远,有多少人能站在船头就看到船尾?很多时候,人就是被这种想必正是如此的想法所欺骗。于是我猜凶手就是用的‘亲眼所见’的手法来嫁祸,但其实,坠海是真的,那怪鸟杀害赵统后飞向船尾也是真,只不过坠海后未必就是身亡,飞向船尾未必就是飞入天空。加上当时情形混乱,很多事情不待人细想,后来又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那人高呼救命,是我用绳索将他拉上来,所以说到底,可不就是我自己做了帮手。”

有个船工插嘴:“不是说是船老大吗?可是掉下水那个人不是王平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去人群里找王平的身影,找了一圈,才发现王平就站在鲁晖身边,鲁晖一手搭在他肩上,王平似乎拘谨得很,脸几乎埋到胸前,看不清神色。

这船工不疑有他,张口就问:“王平,当时被人挤下海的不是你吗?”

他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当即失去平衡,一头栽入海里。重物入水发出巨大的声响,海水四处飞溅,那船工在水里翻了个身,露出一颗湿漉漉的头来,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又轻拍着水面稳住身体,朝船上的人大喊:“帮个忙搭把手,把我拉上去啊!”

果然很快就有人放下绳索,他爬上去,一问是谁推的,拉他上来的人中有个侍卫笑了笑道:“我们王爷想验证点事,抱歉了。”

萧平旌果然道:“大海对于水手来说是日日打交道的地方,因此深谙水性的人就算骤然被推入海里,也不会显得惊慌失措。王平当时落入海中,叫的却是——‘救命’,有人求救,当然是抢先救人,至于其他哪里还顾得上。”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王平,微微一笑问道,“是不是这样?”

然而王平低头垂手,并未答话。

“那么我们再来说说赵统之死。”萧平旌又把目光移到墨淄侯脸上,“和源号是一艘新船,船老大和船上的船工是擎海帮新招选来的,彼此之间并不十分熟识,你一开始假扮船老大,一定也没有人能察觉出什么破绽。所以你能顺利地改变了航线,把一船人骗到了东海之上。我想,你原本就认识王平,别的船工也许或多或少会发现些不对,但王平会帮你一一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至于赵统为何而死,那一晚你来找他,要与他借一步说话,赵统身为朝廷官员,但官职不高,又是武人出身,性格豪爽,不像文官一样谨小慎微,能免除很多麻烦。当然换了别的船工,也未必能说动他,只不过对于船老大,他还是会给两分薄面。而且,你们在甲板上说话,就算被别人看见,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甚至还可能会转而认为,是赵统在向你吩咐一些事情。因为有这一层关系,你也根本不惧怕被人看到,因为你早已打定主意,杀了赵统之后,船老大这个身份也会从世上完全消失,这世界上最安全的,无非是死无对证,这才有了堕海的一幕。”

墨淄侯哈哈大笑,抚掌道:“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那么你且说说,那怪鸟又该作何解释?”

“那我问你,你可知晓王平是鲁人?鲁地尽出能工巧匠,传闻昔年匠圣鲁班曾以木头制鸟,能在空中翱翔三日而不落地,关节之灵活栩栩如生者,非亲眼所见不敢信之。”萧平旌一边说着,一边以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见到丁兴杵在一角,登时笑道,“这位丁兄弟,我记得你曾说过,王平跟匠圣后人公输授先生学过几年木匠手艺?”

“啊?”丁兴骤然被问,一时有些踌躇,他虽然鲁莽,但还知道好坏,此时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萧平旌,又看向王平,嗫喏了一会说,“是……是这么说过。”

萧平旌“嗯”了一声,突然抬头往天空中望去,他这一动作,周遭众人也纷纷下意识抬头,望向夜空之中。此时云收雨歇,那轮上弦之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勉强发散出些许微光。

只听一声似鸟非鸟般的鸣唳,立刻便有人喊起来:“鸟……鸟!”

一只乌黑色的鸟自船尾遥遥飞来,比前两日抓住赵统那只小了许多,但翅膀张开的幅度似乎无甚区别,顾南衣抬头望着,握着剑猛地站了起来。

陡然地,他手背上拂过一点温热,一偏头,萧平旌不知何时已靠近了,一手覆在他掌上,轻轻“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莫担心,我给他们变变戏法。”

那鸟飞得不快不慢,直直地掠过甲板上众人的头顶,往高耸的桅杆上撞去。

只是这一次,没有飘洒着鲜血的尸体坠落,那鸟遥遥撞在桅杆上发出一声不甚清楚的声响,而后翅膀也不曾收,竟然垂直栽落下来,在空中犹如半片张开的帆。

萧平旌一跃而起,伸手要去抓那鸟身,却忽然一股剑气袭来,他只得猛地在空中旋身避开那道剑气,那鸟便自他手掌沿跌落。

墨淄侯一剑之后又是一剑,这一剑却是往那鸟身上刺去,萧平旌目光一凛,问柳剑自腰际出鞘,他人在半空之中,要挥剑比在地面上更难,但他剑走游龙,竟然硬生生在空中猱身而上,众人眼前一花,问柳已挡住了墨淄侯那把乌晶剑。

而那只自空中跌落的飞鸟,已被顾南衣接在手中。

萧平旌笑起来,露出嘴角的虎牙,看在墨淄侯眼里,真是十分的惹人讨厌。

只听他道:“怎么?还没说到你的事,你这就急啦?”

墨淄侯冷哼一声,收剑回鞘,肃立一旁。

萧平旌也收了剑,三两步跑到顾南衣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鸟。只见那鸟是木头为骨,以皮革草浆为肉,又粘了一身黑色乌鸦羽毛上去,远远地看,颇有那么几分模样,但握在掌中,才真真正正体现出它原本只是一只木鸟。

那木鸟身上,还缠了几条极为纤细的丝线,长短不一地从尾部断开。

“我初时也想不明白,琅琊阁典籍何止万千,但其中对于这鸟的形貌竟无一字记载。”萧平旌道,“直到偶然间听说王平精于木工,木头制的鸟长什么样子,在琅琊阁藏书中自然不会提及,但公输机关术却有相应记载,王平若学到二三,再借助这桅杆间的细线,伪装出鸟在船头船尾穿行的样子,确实足以糊弄旁人。更何况那日夜色浓暗,乍见怪鸟爪中缚着一人,被抛下的尸体又如此凄惨,人人皆是又惊又怕,根本无法发现这些细节,也是意料之中。”

“我想那木鸟因过于庞大藏匿不易,所谓的飞向船尾消失,是当时船尾有人趁乱收了机关鸟拆开,再投落海里。这重物落水的声音,恰恰被我以为是王平落水的声音,加上他大声呼救,情急之下便不会生出怀疑,可事实却是他先假扮成船老大投海,在海中待了一会,这才伺机呼救。”

王平原本一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突然挣扎起来道:“对!是我,是我设的局杀的人,与旁人无关!都是我一人所为!”

“杀害赵统的不是你。”萧平旌轻轻摇头,转身道,“鲁晖。”

鲁晖立刻应了一声,他声音洪亮,语气中透露出一种跃跃欲试,似乎等待已久,萧平旌一叫,他便急忙把手里一根黑漆漆的长条递上去。

萧平旌接了后回过身来,那长棍一般的东西才完全暴露在火光下,只见他手中握着一只约有丈余的船橹,大概成年男子大臂粗细,想是在水中泡久了,尾端长着一层薄薄的苔,不停地往下渗水。

随着“咯啪”一声闷响,那船橹身上慢慢出现一道裂缝,萧平旌松了内力,握住船橹两头轻轻一折,那橹登时从中间断开,参差不平的断口处,赫然是一只精铁打造的鹰爪。

 

18、明真相

萧平旌将那鹰爪取出来,握在手中,细细查看了片刻,而后手一抬,鹰爪猛地甩出,带起了破空之风。他舞得很快,那鹰爪中的四指原是紧紧蜷着的,犹如黑黝黝毫不起眼的一团,但当他向一旁的木栏上甩去时,那鹰爪突然张开,四只尖利的前端扬起了一刹耀眼的光芒,骤然刺入木头之中。

“撕拉“一声,鹰爪又被他快速收回,只见爪中抓着一块碎木,有些细碎的木屑从指缝间飘落。

“赵统是被人捏碎颈骨而死,心口处的重伤则是死后用这只鹰爪掏心所致。其实凶手的想法本没有太多破绽,因为赵统从高空落下,全身骨骼碎得七七八八,胸口处的伤势又极为骇人,因此更像是怪鸟杀人。只可惜人生前死后的伤势仍是有区别的。”萧平旌道,“我想通了木鸟,自然能联想到这爪痕其实也是人为。”

“这鹰爪构思巧妙,非要内力催动,其四指才会张开。我说王平不是凶手,乃是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练武之人。他再孔武有力,也做不到悄无声息捏碎赵统的颈骨,做不到徒手用这鹰爪掏心。所以只能是你,也只会是你。”萧平旌道,“但若你还是想撇清与王平的关系,那我们便来说说奚玉的死。墨淄侯,奚玉被我擒住后打昏,船上诸人只见过我命人将他送回房内休息,却不知道他已经身亡,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墨淄侯远远看着他,脸色沉沉。

萧平旌道:“因为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活不了多久。船老大死后,你自然也只能放弃这个身份,所幸你会易容,于是便与王平两个人共用一个身份。那日奚玉中毒发狂,与我拔剑相杀,他曾错手砍落窗格,也因此砍伤了一个船工,但那名船工其实只是一个替死鬼,是你用来下毒的挡箭牌。”

墨淄侯冷笑一声,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又有何凭据?”

“原本没有。”萧平旌平静地道,“这件事情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我找到那名叫郑三的船工,当时大家都顾着看热闹,他白白挨了那一剑,却不知道是谁把他推挤上前的。丁兴是个莽夫,但他与郑三交情不错,于是自告奋勇来找药,路上遇到还没来得及与真正的王平交换身份的你,于是邀你同往。也是他运气好,你根本不屑杀他。但当你重回旧地,凭你的功力,其实一早已经发现我在屋外,为了掩饰自己,你索性扮了一个关心同伴的船工。”

”也正是那夜,我发现王平原来应该是个擅于木工之人。当时我说,公输先生有三锯五尺名扬天下,你可还记得?”萧平旌弯起唇角,“抱歉,我记错了,公输只有三锯四尺,多出来的那一样,是我瞎编的。鲁地出身,又接触过木工的人,必然不可能不清楚是四尺还是五尺,你当时含糊其辞避而不答,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

墨淄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萧平旌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青年嗓音清清亮亮,和着海风,颇有几分沁人心脾,但听在仇人心中,却生出几分冷意。

“还有一点,就是你手上的茧。你虽然记得易容,却忽略了不同身份的人,手上的茧必然也不尽相同。”萧平旌道,“墨淄侯,那时你伸手来接连环木,便已暴露干净。”

顾南衣一直静静坐着,听到这里时抬起眼睛,恰好萧平旌看过来,两个人目光略一触碰,只见萧平旌快速地眨了眨眼,流露出几分淘气的神色。

顾南衣心想,我没看清,你又诈人。

但萧平旌已经胸有成竹地转过脸去,又道:“你或许会觉得我在王平出身上说得太多,一方面又听鲁晖四处跟船客作保,知道我已经找到离开东海的方法,所以不得不加快动作,另一边真王平不如你手段狠辣,知晓这一串询问后反而有些不安,想来探探风头,恰好撞上鲁晖,让我这位亲从借机试了一试。我原本以为你是取王平而代之,到那时才想,如果你们本就是有两人,在杀害赵统一事上,确实方便许多。”

良久,才听到墨淄侯哈哈笑起来,他道:“萧平旌,我果然是小看你了,但你当真找到了离开东海返回大梁东境的方向了吗?”

萧平旌并未回答,只是道:“你信了,出手了,便够了。”

“我信了……”墨淄侯呢喃了两声,又说,“但我也未必会输。”

“正是如此。”萧平旌说,“你在暗,我在明,从赵统死开始,你便已经抢占先机,哪怕我将此事缘由拼得完整,但时间过于紧迫,依然无法验证公孙机关术是否就能造出掩人耳目的飞鸟,也未必能找得到这只藏匿于船橹之中的鹰爪,我与你之间若比武斗,不到生死关头谁胜谁负也难以一言定之,死去的人冤屈无法得雪,大梁也终将被谣言所伤。”

墨淄侯已无意理会他说些什么,自顾自抬头看去,见那貌不惊人的船工王平正半跪着,他方才一番挣扎,但正如萧平旌所言,到底并非一个练武之人,所以很快便被鲁晖制服。

萧平旌将他目光收入眼里,于是道:“我只不明白一点,王平,你本是大梁子民,为何要帮一个外人?”

王平咬住嘴唇,脸色一片惨白,却一声不吭,墨淄侯看着他,冷冷道:“因为他本就是东海人,他是我虞天来的同胞兄弟……萧平旌,这一点,怎么你没猜到吗?”

他话音落了,见萧平旌脸上也有几分讶异,不由哈哈大笑。

“我们兄弟两人,幼年时曾随父亲跟着使团,来到大梁,他便是那时候走丢的。”

墨淄侯虞天来出生于东海小国,自小他便觉得自己是只鸿鹄鸟,奈何生在燕雀窝。

直到他踏足了大梁的土地,才发现这天下真的太大了,而东海之小,莫说是与大梁有一争之力的大渝、稍逊于色的北燕,乃至是那些小国,譬如南楚,也比之不上。

南楚至少有挥兵大梁的意愿,而东海几任国主,却始终甘心于偏安一隅!

男子汉大丈夫,人生在世理应有雄心壮志,又岂能庸庸无为,碌碌半生,终日仰人鼻息,还自以为举国平顺安乐。

前半生,虞天来潜心习武,以一把乌晶剑,一招金乌水月,终成天下第一。后半世,他运筹帷幄,夺了东海国主的权势,又利用萧元启里通外合,连下淮东三州,若非萧元启托大篡位,乌晶剑指金陵其实指日可待。

可惜啊……长林!又是长林!

这不是虞天来第一次听说长林王府。

老王爷萧庭生本是掖幽庭的罪奴,因缘得遇名师,后由武靖帝收养,御笔亲封长林,戎马征战平步青云。长子萧平章,虽非亲出,且是罪臣之子,但究其短短一生,依然为大梁立下了赫赫战功。

这两个人,皆是立绝地而后起,而对于能建功立业之人,虞天来也素来有几分佩服之意。

唯有萧平旌,出身已然是常人所不能及,自小又养在琅琊阁中,空有一身天赋,但心思举止散漫,不知有多少唾手可得之机,到了他这里,却又欣然放弃,付诸流水。

虞天来初时并不把萧平旌放在眼里,毕竟萧平章已死,萧庭生病逝,大梁早已折肢断翼。但就是这样一个在他眼中毫无大志的人,葬送了萧元启的妄念,也截断了东海指向大梁的利剑。

虞天来输了这一仗,转头才发现东海国主也并非他所想象的软弱无依,在他倾兵之时,小国主早已联合了一帮朝臣,封了墨淄侯府,夺了他的兵权。

于是他将侯府付之一炬,大火之中,他看到一生处心积虑皆成废墟,万千步步为营尽化尘土。

萧平旌这样的运气,是虞天来所不屑,也是他所不齿的。

墨淄侯虽然随侯府消弭于世间,但虞天来却不曾离去,他的目标从大梁,变为了长林王府,再变成了萧平旌。

高楼广厦亦是一砖一瓦砌成,那么只要能杀了萧平旌,便等于覆灭了长林王府,便意味着……大梁那本就不甚坚强的年少天子,又将再受重创。

那之后,似乎是老天也有意帮他,南方雪灾、黄河水患、突发瘟疫,桩桩件件都令大梁伤筋动骨,直到萧元时终于给萧平旌写了第一封信,虞天来便知道机会来了。

“我确实是混入擎海帮中,一剑了结了和源号的船老大,顶替了对方的身份。没想到在擎海帮的时日里,让我无意间看到了王平左肩上的胎记。”

那个胎记虽不特别,但幼时虞天来有一次拿着母亲的银镯把玩,放在烛火上烤到发红变色,握不住落下来,恰巧落在幼弟的左肩上。

那时是夏季,小孩子衣衫单薄地敞着怀,银镯上的花纹便有小半在胎记上烙出了骇人的伤痕。

而王平的胎记,正有着这样一些凹凸不平的起伏纹路。

这样一个粗糙、平庸、老实的船工,竟然是他仅存于世的亲生兄弟,莫说是虞天来曾有些难以相信,王平本人也十分难以接受。

萧平旌看向王平,见他耷拉着肩,虽然与墨淄侯一母同胞,但两人身份天壤之别,看上去比兄长还要苍老几分的脸,眉目间已难看出任何相似之处,此时表情更是一片木然,看不出什么心情。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初时他让你帮他造那巨型木鸟,你想必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为了用来杀人。”

墨淄侯笑了一声:“他那样老实的人,让他知道我要杀人,他还能造出那木鸟来吗?”

王平颓然坐着,风刮过来,撩动他凌乱的须发,他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边是生活已久的土地,另一边却是他的故国亲人。过往的人生一夕颠覆,墨淄侯一生的成就和野心是他所难以理解的,但他却多少有些憧憬故土。

墨淄侯告诉他,改变航线,途经东海,只是多一日的光景,但他可以远远地看一眼故乡的水土风姿。

大梁与东海过往虽然一向交好,但东海之乱后,往来船只骤减,通关手续十分繁琐复杂,王平一个小小船工,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登上前往东海的航船。

心动或许只是一刹,梦醒后的苦果,却只能给他留下一生的阴翳。

周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只余下那哭声带着悲怆、无力、懊悔、痛苦,在夜色中的孤船上空盘旋,火舌爆出细微的声响,萧平旌眼角余光看到顾南衣,只见他看着王平,脸上似乎很平静,但墨色的眼瞳里流露出一丝惘然。

萧平旌怕他觉得烦闷,靠近了两步低声问:“南衣?”

顾南衣偏过头来,过了良久才道:“他是不是……身不由己?”

“或许是吧。”萧平旌想了一下,才说,“他只是墨淄侯布局中的一枚棋子,投入洪流之中后,便只能随波逐浪,后面发生什么,已不由得他了。”

顾南衣微微点了点头,道:“做就是做了,一开始,不做,就行。”

萧平旌闻言有些哑然失笑,觉得他实在单纯得有些固执,固执得又有些可爱。

王平号哭不止,墨淄侯许是先烦了,厉声道:“哭什么!你这般软弱,岂有一点我们虞氏一族应有的样子!”

王平被他一喝,哭声一竭,倒是鲁晖气不过,上前一步道:“墨淄侯,人家有妻有子,日子过得好好的,若不是为了你那一己私心,他又怎会落得这样处境!”

“虞氏没有废物。”墨淄侯冷然道,手掌中剑尖轻挑,身体微动,骤然向鲁晖刺出。

森寒剑光直奔面门,问柳剑横空出世,铮然一击,二人都各自退了两步。

墨淄侯看向萧平旌。

到头来,朝廷命官彼此残杀,大梁朝局不得天命所容这一暗局虽然功亏一篑,未能完全照他预想的进行,但他意本就不全在此。

他此来,也只为了杀萧平旌。

剑光翻飞之下,六道残影破空而来。

鲁晖急喊:“二公子小心!”


----------------------------------------------


这篇文算一个尝试吧,试试我个人非常不擅长的领域

 人总是要尝试的嘛←给自己找了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

脑洞有限,也知道写得不是很好,谢谢大家宽容包涵

下一章要迎来我稍微能写得轻松一点的感情戏

嘿嘿嘿,嘿嘿嘿

评论(34)
热度(267)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困困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