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衣】三迭(十)

不知道有没有虫明天再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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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琅琊剑

比鲁晖的声音更快的,是萧平旌的身影。

不待众人仔细分辨,萧平旌已然一跃而起,手中长剑划出凛然剑气,拦腰穿过那六道剑影中最外侧的一道。他往日剑走轻灵,但这一下竟然一反常态,从剑势上源源不断地,分明流露出几分吞天灭地的霸道。

若是蔺晨在,必要叹一声问柳剑终是不违它杀尽乾坤的初心,而眼下只见剑气浩瀚之意未歇,须臾之间已连破三道剑影。

但——三道皆是幻影!

墨淄侯唇角上挑勾起一抹冷笑,另三道剑影未受阻拦不缓去势,却是向着顾南衣去的。

要待回护再一一击散,却非易事。

墨淄侯想得很简单,顾南衣一开始假扮萧平旌和他交手,曾因强行收招而反受其害,内伤定然不轻,别说有无可能再找出这三道剑影中唯一的真实,哪怕让他找到了,也没有能力能抵住这凶狠的一剑。

他纵身追上剑影,右手微抬,剑影破空带起的罡风逼近顾南衣的喉咙,仅那一刹,真正的剑刃上挟着的寒光迅速照亮了顾南衣的眉眼。

墨淄侯出手握住了剑柄,用力再送出了半寸。

只听一声闷响,他手中握住的剑柄巨震,剑刃不堪重负下沉,将手腕也带偏了几寸,不多,但原本指向顾南衣喉咙的剑尖便即失了准头,指向规整的前襟,只堪堪触到了衣料上滑顺的丝。

萧平旌两脚平踏在乌晶剑上,手中的长剑抵住墨淄侯眉心处,剑刃上的寒气摄魂入骨,刺得他双眼一阵疼痛。

一击不中,墨淄侯当即收剑后撤,萧平旌落在地面上,却露齿一笑,道:“也看我这一招。”

问柳剑脱手凌空,墨淄侯猛地抬头,瞳孔一缩,只见剑身同样化为六道剑影,如流火疾电,齐向他面上袭来。

这一下,莫说在场众人,连顾南衣也大为惊讶,只听萧平旌朗声笑道:“金乌水月,真耶非耶?”

墨淄侯冷哼一声,道:“雕虫小技!”

他话音未落,同样祭出六道剑影。

一时之间,浮光掠影,剑意激荡,剑影与剑影相撞散去,萧平旌接住长剑,与墨淄侯袭来的乌晶剑架在一起。

他脸上竟然还一派轻松,诚恳道:“我这一剑如何?”

“不是金乌水月。”

萧平旌挥开劈向侧颈的一剑,步法游动,一边道:“自然不会是金乌水月,怎能是金乌水月?东海墨淄的金乌水月是人人都能学的么?这是我当年领教了一剑后,回山跟老阁主参详,勉强参出了一点奥妙。”

虽说不是,却又句句都指向是,似真似假。众目睽睽之下,不明就里之人,看在眼里却觉得一模一样,他这曾傲视天下的一剑,今夜过后在旁人眼里,再也不是惊世骇俗的绝杀。

墨淄侯数年前曾与萧平旌有过一面之缘,短短交过几手,彼时的萧平旌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无论是剑式、剑意、乃至武学根基,都远不配与他有一战之力。

是以一开始假扮虞参与顾南衣所易容的萧平旌过招时,心里存了几分轻敌戏耍之意,但如今与真正的萧平旌一比,倒还不如与沉默寡言的顾南衣斗剑要来得更舒服些。

他搞出这一桩大案,原来是想让萧平旌有口难言,但如今却反过来尝到了这股难言是非的苦,心里杀意更是强盛,每一剑都仿佛雷动千钧。

“既然如此。”墨淄侯道,“那你便看看吧!”

一剑九影,凌月当空。

这才是是墨淄侯全盛时期的金乌水月,是世人从未见过,只因见者必死,真真正正的金乌水月。

比六影更繁复缭乱,比六影更声势逼人,凌冽而阴狠,剑气甚至震得海面浪潮翻涌激动不已,层层叠叠荡出翻腾的水浪。

九影罩住全身命脉,哪怕错漏一处,都可能是性命之虞。

而这一回,他确信萧平旌绝不可能做到与之相似的一剑九影。

萧平旌果然不敢怠慢,一收先前脸上几分跳脱飞扬的神色,眉目间流露出一丝凝重,横剑一指,却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九剑光影熠熠,罡风阵阵,列阵而来。

“挫其锐,解其纷。”问柳剑势一变,与先前他破墨淄侯那六影不同,杀尽乾坤的霸气一敛,转为清灵澄澈,剑气彷如流波过水,穿山之风。

“一剑醉草木,二剑啸长风,三剑动烟雨,四剑催潮生,五剑渺流云……”萧平旌道,“六剑问浮生。”

这就是墨淄侯一心想看的琅琊剑法,蔺晨自创的琅琊剑法。

剑者,为杀人,也为救人。

但杀意虽猛,不及道意护救苍生之心。

浩瀚天地,这带着畅怀与怜悯的剑意已完全压过了九影,剑气纵横问鼎寰宇,四面八方皆是剑光。

海内平潮意,四宇月光明。

九影被绞碎,问柳剑的锋刃擦过乌晶剑的剑锋,凛冽的剑气挑断了墨淄侯的手筋,继而直直钉穿了他的肩胛骨,乌晶剑沉,“哐”一声掉落在地。

四下里一片静默,因而显得这一声尤为响亮。

温热滚烫的血顺着手腕的伤处滴落在木板之上,发出很轻的“啪嗒”声。

一声又一声。

手筋已断,墨淄侯五指颤抖,几度三番想握紧手指,却始终不得要领,而往后余生,他恐怕连一件重物都拿不起。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就是这东海的国主!天下第一的剑客!”剑刃犹扎在肩上,他却一径张狂大笑,身形似癫似狂,伤口便随之越扯越大,他却像是丝毫不觉得痛苦。

萧平旌将剑拔出来,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才道:“墨淄侯。”

“墨淄侯。”他瞪大了眼,喝道,“对,是我,我就是琅琊榜第一高手!”

鲁晖走到身后,小小声问:“二公子,他……是不是疯了?”

萧平旌在墨淄侯的笑声中沉吟了片刻,才说:“先将人收押。”

鲁晖应了一声,正想上前,墨淄侯却猛地一回身瞪视过来,目光掠过鲁晖的脸,又望向萧平旌,再往旁,不知道看向谁,突然又移回来与萧平旌对视,继而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他笑起来脸色阴沉,加上几分晦暗诡谲,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萧平旌。”他沙哑着声音道,“你身边这人,真是很有意思啊。”

鲁晖一怔,不服气地喊:“你说谁呢!”

“不是你。”墨淄侯厌烦道,又仰起头,喃喃着,“有意思,有意思,比我这天下第一高手,有意思多了。”

萧平旌沉思了片刻,回头一望,只见在场众人无甚区别,除了先前就在的一些侍卫随从,还有已然被救过来的虞参、孙志平等人,再边上,顾南衣双眸也正望向他,夜色中似乎蕴着盈盈的光。

忽听鲁晖疾呼一声:“喂!你!”

他闻声回头,就见墨淄侯陡地一跃而起,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之直直堕入海中。

绕是萧平旌身手极快,抢上几步出手,也只堪堪触到一丁点儿的衣衫边缘。

王平已安分了许久,直到此时突然爆发出一声哀戚的嘶吼,挣开两旁押解的侍卫,跌跌撞撞地冲到栏边。

他哑着嗓子道:“兄长!兄长……”

萧平旌也在栏边俯身望向黝黑的海面,只见墨淄侯并未下潜抑或泅水而走,而是浮在海面上,仰头向上看来。

见到王平,他目光中一闪而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感,不知是想起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半生,因之而牺牲的家将和亲人,还是想起了最初随父亲踏上大梁土地的那一刻,心里的艳羡和期盼。

林林总总,如云烟过往,最后变为漠然。

“我是这东海的国主。”他一字一句道,“也是,天下第一。”

他抬起尚算完好的左手,从领口处摸了摸,摸出一颗黑黝黝的圆球来,只小半个拳头大小,毫不起眼,墨淄侯握在掌心里一扬手,嘿嘿笑了一声,道:“萧平旌,你见过雷火弹吗?”

霹雳堂曾经出过一款雷火弹,看着毫不起眼,又无须引线,碰撞、推挤、挤压均能爆炸,火力并不算大,但易于隐藏,他身在海中,想要给底层的船板炸出个脑袋大小的窟窿来,也绝非难事。

如今墨淄侯手里握着的是不是,月黑风高,萧平旌看得并不清楚,但他已走到绝路,又何须故弄玄虚。

只这一想,萧平旌面色顿时凝重起来,眉宇渐渐蹙到一起,脑中动得飞快。

“墨淄侯。”他再开口时,原本显得清亮飞扬的嗓音沉下来,微微顿了一下,又道,“你当真想鱼死网破?”

“为何不呢?”墨淄侯桀桀怪笑了一声,“我手筋被断,早已形同废人,与你这一船人一同葬身鱼腹,也不算吃亏。”

萧平旌听到这里,便知事情难有转圜,但他也非全无准备,和源号上还有几条舢板,能救得一些人,因此偏头看了鲁晖一眼。

鲁晖一僵,半晌才有些不服气地道:“二公子……”

萧平旌声音没什么变化,只是说:“凡有意外,需令老弱妇孺商贾士人先行上船。”

鲁晖只得领命前去,但转身离开之前,又剁了剁脚道:“长林是国之栋樑!”

萧平旌看向他,勾了勾唇角,眼里流露出和煦的暖意。他缓声道:“百姓才是国之根本。”

船上海中离得甚远,墨淄侯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但伏在栏边的王平却听得一清二楚,他偏过头来看向萧平旌,半晌才喃喃自语地说:“长林王府……”

他突然跪下来,匍匐着爬了两步到近前,抓住萧平旌的下摆,急切道:“小女自幼便颇有天赋,又得公输先生青睐,我所做之事,家中妻女全不知情,小人在此斗胆,请贵人别告知她真相,令她可以安然长大,求求您,求求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咚咚咚地磕头,额头上很快泛起了一抹血红色,萧平旌弯下腰来单手止住他,道:“身世非人所能选择,杀人更为不对,但大梁律法并不连坐,令爱既然是大梁子民,自然受大梁的庇护,也受长林的庇护。”

王平得了保证,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于是重重又磕了两个头:“多谢大人!”

萧平旌颔首,起身要与墨淄侯再论一二,身边的王平却突然窜过来跃入海中,激起尺余的水浪来。

这一下大大出人意料,连未走出多远的鲁晖亦是一个箭步抢了回来,探头往海中望去。但他甫伸出头,突然被萧平旌捉住衣领往后一提,喝道:“小心!”

话音未落,只听海面上传来一声巨响,白浪翻飞,硝烟弥漫。

鲁晖呆在原地,待硝烟散去,海面上漂浮着两具面目不全的尸体,一具王平,一具自然是墨淄侯了。

旁人看不清楚,萧平旌却看得仔细,王平落水点正在墨淄侯身侧,他当水手多年,水性自然比墨淄侯来得要好,趁水花迷眼之际,竟然伸手攥住那雷火弹,用尽全力捏爆。

复归平静的海面上,墨蓝色的海水里夹着红色漫开的血,或许还有白色的脑浆,两具头部俱毁的尸体静静漂在一处,·终于还是渐渐地被海水吞没。

墨淄侯称得上一世枭雄,最终竟然是以这等方式收场,且不说体面与否,甚至不得全尸。

他死得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

但其实若不是执念太过,王平入水时他若愿意放弃雷火弹,两人也本可以逃过一劫。

到头来,一切又都是咎由自取,因念而死,早有定数。

萧平旌在夜风中伫立良久,才呼出一口浊气,吩咐道:“明日回航。”

 

20、明月心

接连几日都是个晴天,每日大早萧平旌便根据日头风向,在海舆图上划出了一条航线。和源号在海面上漂浮耽搁了多日,终于又重新扯起风帆。

一时间风送船行,船动水面,有破竹之势。

但萧平旌却没有分毫停歇,这边安排好了一切,他转头就进了飞庐那头顾南衣的房间。

他原先住的那一间,早在顾南衣与墨淄侯打斗时毁了个彻底,这几日便时常待在顾南衣房里。

但其实墨淄侯所料不错,顾南衣出招后强行收招,被自身内劲反噬,已然受了内伤,加之寒症未退,两日来竟从未睁眼。

萧平旌与墨淄侯比武时剑气摧动,后又加上雷火弹爆炸,旁人看来或许动静不大,但对受伤之人来说,每一点能令顾南衣察觉的气浪都如火中滴油雪上加霜,一直压抑在喉间的那口血便再也咽不住了,萧平旌回头时,他已一口血喷出,面色犹如金纸。

萧平旌飞奔过来的脸上全是惊惶焦急,顾南衣竟然还有一丝不解,只想他破了一桩大案,本应高兴才是,为何如此难看。

认识以来,无论是深陷诡谲迷局,抑或与墨淄侯船头决战,萧平旌始终带着些笑意,看上去神色飞扬,因此他见不得那张脸露出如此难看的神色,于是勉力动了动手指,想碰一碰萧平旌的眉宇。

但顾南衣终究只是滑坐下来,落在萧平旌怀里,噙着血昏了过去。

门上传来两声轻响,待萧平旌应了之后,门扉才轻轻推开一道缝,鲁晖的头探了进来,先看了一眼床上,又将视线落在桌旁的人身上,这才推开门进来。

他端着一些饭菜,旁边还有一碗米汤,走到桌边放下,压低声音道:“二公子,吃点东西吧。”

船上粮食每日愈少渐趋紧缺,而和源号仍未能在海平面上看到一点陆地的影子,萧平旌抬头看了一眼便道:“米汤留下,其他拿去分给船上的人吃,以后不必做那么多,我一天吃一顿便够了。”

桌上展着海舆图,鲁晖把米汤放到一边,却知道那是给顾南衣的,他不曾醒来,萧平旌怕他饿着,每日便勉强灌些流食下去。

鲁晖又跑到顾南衣床边看了一眼,道:“顾公子脸色今日看起来好多了。”

“现如今这情况内伤倒还轻些。”萧平旌放下手中的舆图,“我从琅琊阁上带下来的药不少便是医治内伤的,再每日为他用内力延展打通经脉,就是这寒症我更担心些,不早一日对症下药,就多一分危险。”

“顾公子一定吉人自有天相。”鲁晖道,“二公子,你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地上?”

萧平旌笑道:“放心,若方向没错,应在这两日了。”

只因他到底在行船方面知之甚少,白日辨得方向,夜间便只能收了风帆令船只漂浮,因此速度自然不如来时,好在船上节省,也不至弹尽粮绝。

鲁晖闻言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临走前又劝:“二公子,你两日不曾睡了,还是得休息一会。”

萧平旌笑了,打趣道:“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

“啊?”鲁晖这回竟然转过弯来,立刻委屈道,”二公子要是嫌烦,就不要让属下三番五次地提醒了。”

萧平旌哭笑不得,挥挥手赶人:“不敢不敢,快去吧。”

鲁晖走后,房内当即安静下来,萧平旌又坐了一会,才起身试了试米汤的温度,只觉温热而不烫手,便端着到了床边坐下。

顾南衣呼吸尚算平稳,但嘴唇仍是有些血色不足,萧平旌喂他送了小半碗米汤下去,又握住他的掌心,像每一日一样,将内力源源不断送入。

待顾南衣终于醒来时,睁眼只见房内一片漆黑,他艰难地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脖子,先是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只见些许月光落在窗棂上,似烟似纱地笼着些许浮尘。

而后又动了动手指,这才迟钝地察觉到手上压着东西,他蜷起手指,沿着略有些粗糙却又温热柔软的掌沿拂过,然后低头,才发现床前伏着一个人。

萧平旌没有束冠,发顶的马尾垂落下来,侧着脸趴在床边睡得颇有些沉,手掌覆住顾南衣的手虚虚地扣着,借着微光,能勉强看清他清俊的轮廓。

顾南衣分辨着静谧中清浅匀称的呼吸声,又静静躺了一会,才略微侧了身体想坐起来。只是他还未完全坐起,萧平旌倒先惊醒了。

青年揉着眼睛抬起头来,另一手下意识扣紧了他的手掌。

顾南衣将目光毫无偏差地落在他脸上,直到萧平旌有些迷蒙的睡眼渐渐聚焦了,又揉了揉眼睛,才惊喜地跃起道:“南衣,你终于醒了。”

房中明明暗色沉重,顾南衣却在一瞬看清了他亮起来的眉眼,温暖又明亮。

他张了张口,发出了一点声音,发现并没有意想之中的干涸难听,于是顿了顿,才道:“嗯。”

“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会不会冷,或者热?再有试着运转一下内力,经脉游走,有无阻滞?”萧平旌话说得快,这一连串问完了,突然又意识到顾南衣一向不爱说话,加上昏迷两日刚醒,恐怕脑子还混沌着,于是又有些懊恼地说,“不急,我把灯火先点上。”

他站起来的时候动作倒是有些迟缓,是在床边趴久了,因此显得僵硬,所幸房间内昏暗,顾南衣没有发现。

但萧平旌刚踏出一步,就听顾南衣问:“月亮?”

萧平旌脚步一顿,回头笑道:“今日是十五,恰好连日放晴,月华如水最是难得,想不想出去看看?”

过了片刻,才听顾南衣应了声:“好。”

夜间海上风大,萧平旌连人带被子裹着带上屋顶,顾南衣觉得自己像颗茧似的,手脚伸展不开,但倒似乎真有些御寒的功效,风吹过来,也不觉得有多寒凉。

十五月光是美,不如前两日风雨之下的黯淡,如今高高挂在暗蓝色宝缎一样的天幕里,洒下的月色落在粼粼的海面上,静默地摇曳出漫无边际的碎光。

目所望处,孤船月影,时而有海风吹过额发,透着些许咸涩的味道。

萧平旌在他身侧坐下,眼角余光时时掠过他的侧脸,顾南衣却突然转过脸来,萧平旌吓了一跳,心跳明明如鼓,面上却故作不经意地眨了眨眼,露出一派纯然无辜来。

好在顾南衣也看不出什么,沉吟了一会,似乎有些为难,半晌才说:“那个人的剑,和我,很像。”

萧平旌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便道:“如何像?”

“杀人剑。”顾南衣说,又看向他,“你就不是。”

萧平旌顿了顿,才道:“你担心自己是像他那样的人?”

这一次顾南衣倒没有迟疑,很快点了点头,眼神有些茫然:“我觉得是。”

萧平旌却笑了,道:“我幼时学剑,老阁主曾说,剑是不是用来杀人,剑法是不是有杀戮之意,其实全看用剑之人的本心。若好,杀人剑法也可以用来救人。”

他道:“我的剑叫问柳,但初时,却叫杀乾坤。阁主收藏之前,这剑曾饮尽千人之血,要说凶煞之意,也非寻常。”

顾南衣沉默听着,过了半晌再张口,却是问:“酒,有吗?”

萧平旌万万没想到他会张口要酒,反而怔了怔,但很快反应过来,道:“既然你问了,怎能没有?”

他翻身下了屋檐,不多时又爬上来,怀里果然抱了一小坛酒。

萧平旌落足无声,到了顾南衣近前了蹲下来,拍开泥封递给他。

顾南衣低头一闻,酒香冲鼻,他也闻不出好坏,接过酒坛仰头,有些许酒液沿着唇角滴落下来,半点落在衣襟上,半点落在锦被上。

他看来是不惯喝酒的,抑或不曾这么豪迈地喝过,喝了两口便呛到了,抱着酒坛子咳个不停,萧平旌有些想笑,又不敢真的笑出声来,于是憋着一口气给他顺背,又道:“可小声些,否则全船都知道长林府出了个不问自取的小贼,那就难办了。”

顾南衣一愣,道:“你偷的?”

萧平旌却反问:“在下难道长得像个酿酒的?”

两人瞪着对方,远远地,只听船尾有人喊道:“哪个杀千刀的把货箱翻得这样乱!”

良久,顾南衣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意,他眉眼弯着,无声地笑了起来,将酒坛往萧平旌怀里一塞,言简意赅道:“喝。”

萧平旌接过,竟然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有理,聪明,知道不能你一个人被拿赃。”

他就着坛口的另一边仰头喝了一口,末了一抹嘴唇,指尖染上跟顾南衣唇角一般莹亮醇香的酒液,笑嘻嘻地道:“现我俩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可休想再甩开我了。”

顾南衣只是笑,他眼睫垂下来,随着笑意微微颤动,萧平旌抱着酒坛屈腿坐着,看了一会,突然又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

这酒虽然不知姓名,但几口下去,从肚腹中生出一股热辣的暖意,边上顾南衣的唇色似乎也恢复了一些血色,月色下有几分淡淡的粉。

凉风吹来,萧平旌突然起身,酒坛被递到顾南衣手里,他则手腕一抖,步伐轻动,腰侧的问柳已然出鞘。

宝剑铮鸣,银亮的月色下泛起一阵寒光,萧平旌手腕微扬,便抖落一水的玉色。他长剑飘逸,身姿轻灵,光舞月色,水照微波。

人是人中龙凤,剑是剑中极品。

再一舞,便听他口中吟唱:“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他声音一贯清亮,话音在海风中似乎仍有余韵,但萧平旌已收了剑,伫立在屋檐之上,遥遥地看着海面。

顾南衣向来是不懂他人心思的百转千回,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见萧平旌衣袂在风中翩舞,长剑在身侧熠熠,明明应是酒后酣畅的豪情之中,却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孤寂惆怅来。

他抱着怀里的酒坛,才捧起来,浅浅地喝了一口。

身侧有些动静,顾南衣抬起头,见萧平旌已经回来,收了剑在他身边盘腿坐下。

过了良久,萧平旌才道:“许久不曾喝酒了。”

顾南衣偏过头来看他,眼神不解而认真。

萧平旌一对上他这样的神情就没什么辙,扶着额头像回忆些什么,末了浅浅笑了一声,道:“我以前啊,那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整个金陵城最闹腾的就属我了,他们啊……烦恼得很,时刻提防着,怕我惹事生非。不过大哥疼我,先帝也疼我,父王……父王虽然总是凶我,但也护着我。我父王为人严谨得很,不许我喝酒误事,我碰上他,也犯怵,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哥劝说,才准我多喝两杯。”

萧平旌说:“我想他们了。”

金陵城中曾经最耀眼明亮鲜衣怒马的少年,终于也长成了能沉静下来独当一面的七尺男儿。

与父兄,与先帝,却再也不能把酒言欢。

耳际海风吹拂,似要吹散万古愁绪,吹尽千秋怅然,萧平旌一动不动地听着,忽然在猎猎风声之中,听到顾南衣有些低沉的嗓音。

他说:“那换我陪你。”

萧平旌偏过头来,正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既黑且亮,从来不见半分阴翳,也无甚情绪起伏,但平白直接,是什么便是什么,也没有任何伪装或故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过了许久,终于想起要说话,嘴唇才微微张开,顾南衣已经头一偏倚入他怀里,萧平旌手忙脚乱将他抱住了,另一手又急急去抓那险些滚落的酒坛。

好在两样都抓住了,酒洒出了些许,一股醇香飘落开来。

他低头看顾南衣,那人已然醉了,双颊泛着春色拂染过后的红润,嘴角的酒液点亮了些许浅淡的笑意,沉静的脸上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萧平旌拥着他坐在月下,半晌才说:“怎么要酒的气势千杯不倒,喝酒的时候说醉就醉。”

明月照入酒坛中,掬光留色,映出依偎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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